1992年,刚刚因《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路遥因患肝硬化腹水去世,年仅42岁。没有想到,15年间,同样的病又夺去了路遥两个弟弟的生命,而现在,这个病又向路遥最小的弟弟王天笑袭来,不但如此,路遥的母亲,他的其他所有弟弟妹妹也全部被肝病笼罩!日前,本报记者奔赴陕西西安、延安、榆林、清涧等地实际调查,发现了比想像更加严酷的现实:因为病魔,路遥家人已陷入绝境!
题记
邹志安在临终时曾说过,文学这个东西对于我,已经是一个怪物了。这句话其实道出了文学的虚假与真谛。人生是这样的沉重压顶,白纸黑字算得了什么?路遥的去世给文学染上哀绝之色,生命就像是一场阻击战,先是祖一辈倒下,然后是父一辈倒下,现在兄长一辈也开始倒下。我们越来越失去掩护,面对自然残酷的真相。———王安忆
路遥,
原名王卫国,1949年12月3日生于陕北清涧。7岁时因为家里困难被过继给延川县农村的伯父,文革开始后受影响直到1969年底才回到家里务农,这段时间里他做过许多临时性的工作。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其间开始文学创作。大学毕业后,任《陕西文艺》(今为《延河》)编辑。1980年发表《惊人动魄的一幕》,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也相继获奖。1991年完成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他的作品《人生》被改编成电影后,引起巨大的轰动。1992年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惊人事实 病魔不断夺去路遥家人生命
路遥的英年早逝被认为是中国文坛的一颗巨星陨灭,是陕西文艺界的特大损失。路遥的作品至今销量过百万册,也是图书馆借阅率最高的作品之一,无数人通过他的作品而获得人生激励。中国科学院国情研究室曾对1978年以来中国公众的读书生活进行调研,在“到现在为止对被访者影响最大的书”一项中,《平凡的世界》排名第6,而在调查公布的前28部作品中,没有路遥之外的其他当代作家小说入选。而在另一个针对茅盾文学奖前4届20部获奖作品的接受情况所进行的一项全面调查中,读者购买最多的和最喜爱的均是《平凡的世界》。
按照当前的习惯思维,家里出了路遥这样有名气的人,他的亲人应该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但在今年5月,一个帖子却把大家的目光从路遥作品转移到路遥的家人,陕西诗人惠建宁在网上发帖呼吁大家来帮助路遥的弟弟,他说:“肝硬化腹水 15年前夺走了路遥的生命,路遥去世4年之后,他的弟弟王卫军也因肝硬化腹水辞世;就在今年4月,这个病又把路遥另一个弟弟王天乐带走了;现在,这个病又向路遥最小的弟弟王天笑袭来,不但如此,路遥的母亲,他的其他所有弟弟妹妹也全部被肝病笼罩,他们都没有这么多钱治病,但我们能眼睁睁看着病魔一个接一个地夺走路遥家人的生命吗?”惠建宁等人在5月已募集了7万多元的捐款,但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目前还剩下几千元了,治疗费用完后怎么办?路遥的弟弟只能等着死亡到来吗?
事情是这样吗?7月,记者赶赴北京、陕西榆林、清涧、延安、西安等地寻访路遥亲友,却发现了一个与想像中不同的事实。目前尚在人世的路遥弟弟妹妹中,王天笑在榆林电厂上班,这个厂效益并不好,王天云在延川县务农,妹妹王英在延长水厂工作,妹妹王萍则没有工作。此外,路遥的父母在清涧乡下相依为命,路遥母亲病最近变得严重起来,路遥父亲今年2月摔断了腿,同时患又老年痴呆的他吃喝拉撒都只能在炕上……
病魔和穷苦已经夺走了路遥和他的两个弟弟,现在又再次将手伸向剩下的两个弟弟和妹妹,他们能抵挡吗?
榆林距离西安有600余公里,在历史上,这里一度是边塞要地,汉代飞将军李广曾在这里抵挡匈奴入侵。在榆林市区的一家茶楼,记者见到了路遥弟弟王天笑的好友、陕北诗人惠建宁。正是因为惠建宁今年5月在网上发布了“救助已故作家路遥弟弟王天笑倡议书”,才让不少人知道路遥的弟弟因为生病,生活陷入绝境。
惠建宁因为路遥认识了王天笑,他说,发这封倡议信也是为了路遥,“王天笑是路遥最小的弟弟,路遥生前对他特别疼爱,在临终前还嘱托有关方面为他弟弟落实工作。而在路遥去世后,王天笑几乎用一生的时间和精力缅怀大哥,他组建路遥文学联谊会、创办路遥公益网站,拍摄有关路遥生活和创作的资料片。这些工作都是他自掏腰包去做的,可以说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让路遥一直‘活’着。”
惠建宁告诉记者,王天笑是在2006年4月被查出患有肝硬化并伴有轻微腹水,榆林当地医院就建议他立即住院进行治疗,但这个病却让王天笑一家陷入绝望,因为王天笑所在的榆林电厂效益并不好,根本就交不出职工医保,因此无法报销治疗费用。“他的妻子现在没有工作,两个孩子正在上学,治疗肝硬化的花费动辄上万,他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承担得了?”去年7月,榆林一些文艺人士和企业家就为王天笑捐款4.8万元,但到今年4月,王天笑的哥哥王天乐的猝然去世加重了他的精神负担,使他变成了整个家族的惟一支柱。在巨大精神压力面前,王天笑的病情急剧恶化,“有时候走路都成问题,治疗是惟一的办法,但治疗又需要花钱,因此我们发起了这个倡议。陕北是个出作家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这块土地的这份光荣,正是柳青、路遥给我们赢来的,如今路遥已去,我们有责任代替路遥照顾他的家人,以告慰路遥的在天之灵。”
弟弟王天笑“我死了,这个家就垮了”
王天笑已从西安的医院出院转回榆林,惠建宁说,他们发出的倡议书为王天笑募集了7万多元的捐款,但在西安的治疗成本太高,一个多月时间已经花了5万多元,为了节约钱,王天笑6月中旬选择出院,带着药回到榆林家中,而为了输液,王天笑的两条手臂已经遍布针孔。
就在记者准备起身到王天笑家中时,王天笑却出现在了记者面前,他说:“我现在还能走,你过来已经不容易了,怎么能麻烦你到我家里找我呢。”为了显得精神点,王天笑特意穿了件红色的衣服,但发黑的脸和憔悴的神情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得了重症。
路遥最后的日子,我在他身边惟一亲人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能不能在哥哥忌日11月17日前完成10集《寻找路遥的足迹》资料片。”落座后的王天笑并没有先谈自己的病情,《寻找路遥的足迹》完全是王天笑和几个朋友策划的一个纪念路遥的片子,“路遥的作品中,有很多都是有原型的。我们这次也费力找了这些原型人物,希望通过这些人的讲述,让大家更深入了解路遥的作品。这个片子已经做了一年多,但还有些人没有采访。前段时间央视《人物》栏目还打电话联系我们,希望能过来看看资料片,看能不能做成一个路遥的短片。”
在1992年路遥病重期间,王天笑从清涧老家赶到西安照顾路遥,他也是路遥去世时身边惟一的亲人,说起路遥生命的最后时刻,王天笑的语速慢了很多,“因为哥哥最喜欢我给他做的钱钱饭(一种当地小吃),医院的人做不来,我就去照顾他。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了很多话,以后怎么安排生活,怎么创作,就是没有谈过身后事。当时,他根本没有想过会死,他一直觉得自己会好起来,就在11月14日,他还笑着和我们拍照合影。但11 月17日一大早,哥哥突然咳起来了,然后问我要水喝,我给他一大瓶水,他几口就喝完了,但他还是叫渴,我连忙去叫值班医生,等医生来的时候,哥哥已经昏迷了,我当时把他的头放在怀里大声叫他啊,可他都不答应。后来不知怎么的,哥哥又醒了,他就一直反复说:‘爸爸可亲了,妈妈可亲了’……”
王天笑说到这里已经无法再说话了,他把头埋了起来,又用手捂住眼睛,半晌抬起头长叹一声,“15年了,可我还是不想去提这些事情,因为我知道这些地方是不能碰的。”在一旁的惠建宁一边递给他纸巾,一边告诉记者:“我和王天笑是10多年的老朋友了,可他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些事情。”
因为这个突发事件,采访陷入沉默之中。一分多钟后,王天笑才又开始说话:“在哥哥面前,我就是一个孩子。这些年我为什么要为哥哥做这么多事情,不是因为别人说他的小说写得好,只因为他是我的哥哥,我们兄弟感情放在那里啊。”
现在,所有压力都在我这里了
王天笑的家位于榆林市郊,他所住的小区是几年前才修好的,“房子是按揭的,每个月900多元,我的工资是1300多元,买房子的时候怎么知道会得病呢。”王天笑回到家里就从药盒里拿出一大把药往嘴里塞,他每天吃药、输液所花的钱在500元左右,只有服用这些昂贵的药才能稳定王天笑的病情。捐款花完怎么办?王天笑的妻子想把房子卖了,但这遭到他的反对,“没有房子,我的娃咋办。”
朋友们对王天笑的状况非常担心,惠建宁说:“他这个人就是个性太强,社会责任感、家庭责任感太强,对很多东西都放不下,如果他能够放下的话,现在病可能都好了。”
这些建议对王天笑的病都是好的,但王天笑做不到,“天乐哥哥还在的时候,我还要好一点,家庭的重担有人分担,现在他走了,压力都在我这里的。”王天笑说,现在,他在延川务农的哥哥王天云也得了这个病,两个姐姐王英、王萍也有肝病的症状,“天乐哥哥走了,现在他们三个都看着我呢。如果我在,他们也在,如果我倒下了,他们三个也会跟着倒下。这个家如果我不在了,就基本垮掉了啊,你说我怎么不担心呢。”
在坐着的时候,王天笑会用拇指去摁小腿上的肌肉,摁下去之后,摁的部位会长久保持凹陷状态,浮肿是肝硬化的一个症状,他不断重复这样一个动作,似乎希望看到一个奇迹的发生。因为要完成路遥资料片,因为这个家庭,王天笑保持强烈的活着的欲望。据报道,肝硬化第一次出现腹水后5年生存率为50%,王天笑希望可以等到医学奇迹出现的时候,但一提到钱的时候,他又沉思不语。
路遥父母窑洞里,父亲腿断瘫在床
王家堡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的小村子,距离清涧县石咀驿镇约8公里,大部分人家仍居住在窑洞里,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是村子里最显眼的建筑,这个约2米高的大理石碑上写着“路遥故里” 几个大字,石碑对面的山坡上,就是路遥父母所住的窑洞。记者到走到窑洞前时,路遥的母亲正站在院子门口怔怔看着坡下的石碑。
路遥的母亲姓马,快80岁的她已经满头白发,对于突然造访的陌生人,路遥母亲非常热情,还没有等记者说话就拉着记者手进了院子。记者后来才知道,很多读过路遥作品的人路过石咀驿都会慕名拜访,路遥母亲也把记者当成拜访路遥故里的文学爱好者。几年前,王天乐和王天笑把四口窑洞和窑洞前的院子整修了一下,这空荡的院子里只有两棵树,而且和鲁迅《秋夜》里写的一样———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在到王家堡之前,记者了解到路遥父亲王玉宽患老年痴呆,已经无法与人交流。但当记者走进老人所住的窑洞时却发现,情况比了解的还要糟糕,路遥父亲裹着被子躺在炕上。7月的陕北,窑洞里却很凉,为什么不扶老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呢?路遥的母亲摇摇头,“不成哩,他的脚摔坏了,不能走。”她告诉记者,今年二月路遥父亲在院子里摔了一跤,把脚摔断了,此后就一直躺在炕上了。腿断了,为什么不马上医治呢?“不用哩,我们这里人要是年纪大了,就不用去医院看了。”
城市里的人恐怕很难理解路遥母亲的话,身体不舒服就去医院是很自然的事情,跟年龄有什么关系,但在路遥母亲看来,年纪大了,迟早要上山(去世),还去医院浪费什么钱呢?“他怎么上厕所呢?”“都在炕上哩!”路遥母亲走出窑洞,指着院子里晾晒的衣服说,“这就是刚换下来的,他要是拉了的话我就给他换。”
记者又走进了厨房,桌上还摆着一个大碗,“这是早上还没吃完的菜”,仔细一看,不过是将黄瓜剁碎再加点佐料而已,“我不能吃油腻的东西啦。”路遥母亲指着自己的腹部说,“我的病跟娃娃们是一样的,现在肚子经常痛,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
路遥是老人的骄傲,在窑洞墙上的相框里,基本上都是路遥年轻时拍的照片,路遥母亲曾说:“我家路遥从小就是个精,就是个脑子练(聪明)。从来就没让我急过肚子。”这么一个乖巧的儿子怎么舍得送人呢?路遥母亲摇摇头:“那时候家里孩子多,没有这么多东西吃,刚好他大伯没有孩子,我们就把他送过去了。”
王天笑的妹夫田国庆在绥德县居住,距离路遥母亲并不远,他告诉记者,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就是很悲惨的事情,路遥的父母接二连三地送孩子上山,其中的悲痛都只能默默承受,“他妈妈只能以‘老天爷把我儿子当壮丁抓走了’来宽慰自己。”但三个儿子的去世也让两个老人面临实际的生活问题,以前王天乐在的时候,常常200、300地给家里钱,现在,一个儿子走了,一个儿子生病了,其余的儿女生活并不宽裕,无法在经济上帮助父母。据路遥的母亲说,一些来看路遥的人也会送点钱给他们,“他们都可好了”。
想到延川县曾给路遥养父母生活费,记者问路遥母亲:“政府没有给你补助么?”路遥母亲摇头:“没有哩,政府没有给钱。”她说,他们也没有找过政府,因为这事不知道托谁去说。“你们村长难道不知道这个事情?”“知道也没有用,村长出去打工了。”在邻居帮着做饭的时候,路遥母亲木然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一言不发。这个老人知道自己有一个名气很大的儿子,但并不知道在现在的中国,名气和财富有什么关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