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一则小消息，让沉寂的榆林市内外异常震惊。迁徙途中栖息在该市榆阳区河口水库的37只珍禽水鸟，3月24日被发现疑遭人为毒杀，已知死亡最多的是23只白天鹅，另有13只绿头鸭也未逃厄运，一只白尾海雕同时惨遭不幸，它属国家一级野生保护动物。
半月后，这桩发生在“公认的保护区”里白天鹅们的离奇死亡事件，再次撩拨官方和民间的敏感神经：37只珍禽水鸟在排除疫源疫病死亡的原因之后，又被警方鉴定排除了毒杀，认为属于自然死亡。天鹅们的真实死因何在？是自然现象，还是蓄意谋杀？一场如约的迁徒，为何成为这些天使们的不归旅程？本报记者走访相关专家和民间人士，试图破解天鹅之死迷局时，又惊讶获悉，在一个个“百鸟天堂”的鸟类栖息地上，保护和破坏的博弈其实一直就未停止，天灾与人祸的戕杀，无时不刻地欲将天鹅们的命运，推向完结的惨烈的结局。
23只白天鹅死在水边
4月10日下午，榆林市国家级野生动物疫源疫病监测站站长王中强得到了一个令自己狐疑的消息：经公安部门鉴定，半月前在榆林市榆阳区河口水库死亡的37只包含23只白天鹅在内的珍稀水鸟，体内未检出毒物，因此认定并非毒杀，属于自然死亡。
王中强顿时愣住了，手握电话听筒呆在原地，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半月前的3月24日上午，身为榆林市国家级野生动物疫源疫病监测站站长的王中强，和跟他在一个单位搞病虫害防治的老伴，一同到辖区水域点巡查水鸟生存情况。当日首站目的地是距离城区50公里的河口水库。
三月的塞上早春，依然寒风料峭。临近库区时，王中强放慢车速，眼睛在前方的天宇间搜寻。当一排白色的身影，从地平线腾空而起，向着前方飞翔时，他忙不迭地大喊：“有了有了！”“天鹅，是天鹅，正在飞的是天鹅。”王中强的手脚在寒风中被冻得发麻，可他的心里却依然被这股兴奋诱发的喜悦激动着，为眼前这一幕和谐祥瑞的自然美景而喜悦。王中强的爱人一脸微笑地看着丈夫痴迷的样子，她知道，丈夫今天一定又会拍出不少好照片来。
王中强和老伴向着库区岸边走去。不远处的几个凝固的白点吸引住两人的目光。随着脚步的临近，白色的斑点也越来越大。
“那是什么？”王中强扭过头问老伴：“以前在这没见过呀！”。他举起相机，调整焦距，一只匍匐在地的天鹅，一动不动地在王中强的眼前凝固定格了。接着又是一只，有天鹅，还有绿头鸭。
经过清点，死亡的鸟类有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大小白天鹅23只、省级野生保护动物绿头鸭13只，还有一只是属于国家一级野生保护动物的白尾海雕。
鹅殇现场残留玉米粒
这次，在一个地方，集中发现这么多的候鸟死亡，还是引起了作为国家级野生动物疫源疫病监测站站长王中强的职业警觉。
是自然现象？还是疫源疫病导致的死亡？还是一次有预谋的蓄意猎杀？天鹅们的真实死因何在？一场如约的迁徒，为何成为这些天使们的不归旅程？
今年3月3日，一只受伤的白天鹅在榆林市子洲县淮宁河里被民警和村民救起。当日上午10时许，前淮宁湾一村民报警，称淮宁河里漂有一只没见过的受伤大鸟，有人打算捞上来杀了吃肉。
子洲县公安局淮宁湾派出所所长杨军立即带领4名民警赶到淮宁河畔。当时，那只大鸟正在冰水中漂游着，受伤的翅膀耷拉着早已无法飞行。就在民警准备打捞时，前淮宁湾村的小伙子王少帅跳进河水里，把大鸟抱上河岸来。王少帅回忆道：大鸟站起来有一米五高。像这么大的飞禽，村民以前还没有走近看见过，更不知道大鸟叫什么名字。杨军所长上网比对了照片，才知道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白天鹅。
那只死里逃生的受伤白天鹅，经过子洲县公安局林业派出所救护后放生。
在王中强的印象里，这样的幸运天使并不多。
2004年2月19日，榆林市林业禽流感防治办公室接到横山县动物保护管理站汇报，称横山县白界乡无定河边发现天鹅死亡现象。
榆林市野生动物保护管理站站长张治来和王中强立即赶赴现场，与当地公安及动物保护站人员对现场展开调查。当晚发现15只死天鹅，另有8只受伤。
现场发现有撒布的稻粒。经公安部门鉴定，这些稻粒此前被硼砂浸泡后，成为猎杀野鸭的诱饵。天鹅系食用有毒的稻粒中毒死亡，此案被确定为故意投毒猎杀。
案件发生后，当地动物保护管理站工作人员迅速控制了投毒现场，随后雇用20多名民工，用5天时间，对长达3．5公里路宽约1至2米的投毒地段进行翻埋。受伤的8只天鹅经过林业工作人员治疗抢救后，其中两只因抢救无效死亡，另外6只经过近半月的康复，最后安全放飞。此次事件是榆林地区当年毒杀天鹅数量最大的一次。
然而在同年的2月29日，在榆林市靖边县张家畔镇杨家湾水库边，村民从开始陆续发现有野生动物尸体出现，到3月2日下午，靖边县林业工作人员共发现43只省级重点野生保护动物野鸭、4只喜鹊、1只鹤与几只不明野生候鸟。现场采集的标本曾被送检，但记者在网上未见到后续报道出来。
然而这一次，王中强在案发现场却看到了散落的玉米粒。虽然经过暴晒和水的浸泡，但散落在库区岸边的湿地上，依然醒目可见。
难道是又一次的预谋猎杀？
猎杀白天鹅也是刑事案
2004年榆林市横山县误杀天鹅的农民自杀一事，特别是经过媒体报道后，在整个榆林地区产生了强烈的反响。
天鹅这些“天外飞仙”在普通百姓心里，成了只可远观不敢亵玩的“高压电”。榆林市当地一位农民告诉记者，虽然当年国家不断加大对动物保护的宣传力度，但毒杀以野鸭为主的事件仍时有发生。这位农民说，每年冬季，一些来自于银川的外地人，会到榆林有大型水域的岸边暗中猎杀野鸭，然后通过“黑色通道”，外运到银川等地，私下出售野味。在榆林当地，坊间还流传着用硼砂浸泡后的玉米粒，捕杀野鸡野鸽子的神奇传说。
据称，鸟类误食以无色无异味的硼砂为主的诱饵后，会迅速引起呼吸痉挛，导致窒息而亡。如果快速解救，尚有生还希望。而硼砂对人体低毒。毒杀的野鸭会再被宰杀时去掉喉管等器官，认为可以做成近乎无毒的野味。
当时榆林部分地区，一些好食野味的人们，还有利用药物猎杀鱼类的习惯。一种白色的粉末药物拌上饵料撒入河面池塘，片刻工夫，中毒犯晕的大小鱼类便会在水面漂浮，坐以待毙。熟知该药物的一位人士告诉记者，这种药对鸟类同样具有毒性。
因为大家从不断出现的宣传资料中得知，我国野生动物保护相关法规明确规定，毒杀白天鹅6到10只为重大刑事案件，10只以上为特大刑事案件。多年来，在王中强和当地森林公安的印象内，猎杀鸟类的案件近乎绝迹。
警方尚未认定天鹅遭毒杀
再次发现鸟类集中死亡的异常情况后，榆林国家级野生动物疫源疫病监测站站长王中强立刻逐级上报林业部门。37只被保护鸟类的集体死亡事件，也引起省市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相关领导批示：榆林野生动物保护管理站在加大疫情监测的同时，积极配合当地公安部门加大对该事件缘由的剖析。
王中强回忆说，因为死鸟相对集中，岸边又有明显的人为抛撒的玉米粒，所以他当时判定为非正常死亡，就向警方报了案。
26日，榆林市畜牧局工作人员分别选取1只死亡的白天鹅和绿头鸭进行了现场解剖化验，排除了禽流感病毒和新城疫致死的可能。28日下午，公安榆阳分局刑侦人员也赶到现场，提取了水鸟死亡现场的可疑玉米粒，并对死鸟进行进一步检验。
正当榆林国家级野生动物疫源疫病监测站站长王中强认为这是一起蓄意投毒猎杀国家保护鸟类的刑事案件时。时隔半月后，
记者从具体介入该事件调查的办案民警李警官口中得知。经过警方对死亡天鹅的尸检，未发现体内有毒物存在。因而警方无法认定天鹅生前遭到毒杀，只能认定属于自然死亡。
对于天鹅死亡现场残留的玉米粒，警方尚未搞清其来源。李警官表示，这一事件自己会向上级警方报告。这一桩天鹅死亡案件，从动物保护部门推向警方后，碰壁后反弹回来，成了野生动物疫源疫病监测站站长王中强的一块心病。
天鹅之死让村民成惊弓之鸟
在榆林市公安局榆阳分局刑警大队加紧对死亡天鹅和玉米粒进行尸检和毒物化验分析期间，本报记者赶赴河口水库周边进行查访，希望寻找出导致天鹅之死的蜘丝马迹。
河口水库周边仍属于沙漠地带，封沙育林之后，当地农民们改变了放牧习惯，家里的羊全部圈养起来。这里还是榆林市的生猪主要产地之一。当地农民告诉记者，羊和猪是当地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地里的庄稼每年只能种一季玉米，收获后全部做了羊和猪的饲料。
在打听通往库区的道路时，一位开着农用三轮车的河口村年轻人被记者拦住，他称村里人都是看到库区来了警察，才知道“有天鹅死了”。这位年轻人让记者询问正在地里刨粪的一位老人，并说：“你们问我爸，他比我清楚”。
年轻人的父亲正在太阳下的地里忙碌。听到记者询问天鹅之死的事情，忙不迭地表示，自己啥也不知道。但这位老人表示，当时警方把自己叫去，给了200元钱，让他将死亡的那堆鸟全埋了。
经过一番劝说后，这位老人终于答应和记者去寻找掩埋天鹅的墓地。
然而正当老人拿着铁锹准备上记者的采访车时，被开车送粪的儿子撞了个正着。儿子跳下送粪车，两步冲到父亲面前，一把夺过铁锹，满脸怒气地斥责父亲：“你……?你……!你简直是糊涂!”年轻人寸步不离喝令父亲：“安生地干你的活去，少惹这些是非，不要插手这件事。”这位怒不可遏的年轻人转身对记者说，要调查你们自己去，别拉着我爸。
其他被问及的村民也在提及天鹅之死这件事时，忙摇着手表示：“是吗?天鹅死了?啥时间呀?我不知道呀!当时我可就没在家!”他们身边的妻子帮腔道：“真的。他到城里办事去了。我在家看孩子喂羊，啥也没听说。”
死亡天鹅被暴尸墓旁有只死狗
掩埋天鹅尸体的老农告诉记者，天鹅的墓地就在路边不远处的沙地里。
记者根据老农的口述，很容易地找到天鹅尸体掩埋地点。
路边十米处一堆沙丘下，一片手心大带着凝固血肉的土灰色的羽毛，静静地粘附在沙地上。半步之外，一处留有兽类足迹、明显被刨挖过的沙地上，两只绿头鸭下半身被沙土掩埋，歪斜着的脑袋紧贴地面，双眼微闭，向外探着。
此处就是在本次事件中不幸殒命的那群鸟的集体公墓。墓地朝向路边五六米处，一只家犬鼓胀着肚子身躯僵硬地倒在地上，早已没了生命。途经此地的当地农民看过现场后分析：狗是旁边村里的吧，应该是闻到鸟的肉味，刨挖了鸟的尸体，食用后死亡的吧!
传闻天鹅死亡前遭人为收购
榆林市国家级野生动物疫源病监测站站长王中强向记者推测了天鹅集体死亡可能存在的原因：首先是发生了疫病，但经过检疫后此种情况已经被排除;二是水质污染。但据当地村民反映，今年虽然在此迁徙的天鹅数量有所减小，但并未发现其它天鹅死亡的情况存在;当地村民还有一种说法，因为今年春季气候是近些年来最冷的一个春天，气温波动在一二十摄氏度之间，忽冷忽热，温差太大，一些老弱病残的迁徙鸟，因无法承受气温的巨变，便死了。王中强却将天鹅死因集中在有人蓄意投毒的人为猎杀上，因为现场散落的玉米粒，至今让他无法释怀。
还有一个说法让天鹅之死更显扑朔迷离。在天鹅集体死亡消息外传之前，当地传说有一位银川或内蒙古，上身穿黄色或红色衣
服，脚穿雨靴的中年女士，在当地收购过天鹅等鸟类。
时隔一周后，记者走访河口水库周边的白河庙村、杨家村、河口村，想从中了解到天鹅之死的原因时，问及此事，村民们均一口咬定“不知道，都是通过上网才得知的”。问及以前有没有捕杀水鸟的事情和有无外地人来此收购天鹅，村民一脸茫然地说：“没听说过”。
村民向记者透露，“公安机关已经来调查了好几次了，没听说找出啥线索”;“记者也来了好几拨，报纸上都报道了，没见啥进展”;“这里的人都知道捕杀‘白鹅’可是要坐大牢的，所以没人敢招惹它们”。
杨家村一位村民在记者走出村子后尾随跟来，提醒记者，在当地询问白天鹅的事情，一定要用当地百姓通用说法——“白鹅”，否则会被认定是“外地陌生人”，是不会有人敢给透露相关消息的。白河庙村村书记告诉记者，当地老百姓不会食用水生鸟类，“因为听说有一股土腥味，不好吃的”。
一位老农向记者分析道：“天鹅敏感机警又灵性且很怕人，与人相隔百米就离开，采取网捕难度很大，所以盗猎者选择投毒才是捕获天鹅的最好手段。被硼砂毒死的鸟类在当地被传说为只要丢掉内脏，就近乎无毒，人们可以放心食用。”
榆林一位厨师对记者说，市内各大餐馆未听说有天鹅等野味上餐桌，但在一些偏僻农家乐里，就不好说了。
伸向鸟类天堂的黑手
近年来国家累计投资40亿元用于改善榆林自然环境，开展了“三北防护林”、“天然林保护”、“退耕还林还草”等一系列工程，榆林全市植被覆盖率达到30%以上。由于自然景观长期得到有效恢复，生态环境改善明显，当地已经发现哺乳兽类33种、各种鸟类153种。其中属于国家级保护动物有5种，遗鸥、白天鹅在红碱淖、无定河、榆溪河等水域大量栖息繁衍。
然而，榆林市野生动物保护管理工作起步较晚，加之当地一些人保护鸟类意识淡薄，乱捕滥猎，非法杀害国家重点保护鸟类和人为地破坏鸟类栖息地等问题，一直没有在当地彻底杜绝。
天鹅之死，隐藏的是人类的欲望与动物生命之间的矛盾。
榆林市国家级野生动物保护站站长张智来告诉记者，为了禁止榆林地区鸟类被猎杀，除了在鸟类栖息地树立标志牌通过媒体宣传之外，还在省际出境口设立检查站，严防野生动物被贩运。张智来指着地图告诉记者，定边县设卡防止出境到银川;佳县吴堡两个县是堵住山西的出口;神木县的检查点为了卡主保护内蒙古的走私地下通道。然而贩运动物的事件在当地仍未绝迹。2008年5月，神木县治安大队在神木客运站扣留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猫头鹰42只，其中成鸟27只(两只飞走，一只死亡)，雏鸟15只。2006年9月份和11月份，榆林市国家级野生动物保护站巡查人员在红碱淖发现了100多只赤麻鸭和大天鹅死亡。
榆林市国家级野生动物疫源病监测站站长王中强近年行程15万公里，在候鸟重要栖息地定线路、定时、定点监测鸟类的活动时，就制止了几十起人为破坏鸟类资源的行为，协助公安部门侦破了十几起非法杀害国家重点保护鸟类的案件。
榆阳区河口水库管理人员表示，库区鸟类属于哪个部门管理，他们也不清楚。特别是冬季水面结冰后，库区管理人员只留值班人员，这么长的距离、这么大的面积，不可能时刻都有人察看。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自己听闻有人放夹子，下药饵猎杀野兔和野鸽子、野鸡，谁能保证不会伤及被保护的鸟类不受伤害。毕竟百密一疏，防不胜防。
今年3月24日发现37只包括白天鹅在内的珍稀鸟类死亡的情况时，王中强正在等待自己退居二线的通知。和他搭档三十年的张智来也将在明年卸任站长一职，面临相同归宿。两位榆林市野生动物保护方面仅有的副高职称的专家，都在为榆林的鸟类命运走向揪心。两人桌面上都放着一本《榆林鸟类》的学术专著，这是两人在本职岗
位干了一辈子的全部心血结晶。对全市鸟类的种类、分布及栖息地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调查专业书，也是榆林50年以来开展鸟类调查和研究工作的总结，是目前榆林市记载鸟类资源及分布最完整的资料，是全市第一部鸟类图志。“共印刷了1400本，全部送给相关部门，希望大家都来支持野生动物保护工作。”
得知河口水库死亡的37只鸟体内没有发现毒物，警方不予立案的消息后，张智来和王中强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两人相对无言，目光最后都集中在桌面那本《榆林鸟类》的扉页上。
